在历史中找寻自由的定义
李 宏 图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
当收到留美学者王希博士所翻译的美国著名历史学家、美国历史学会主席、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教授埃里克。方纳《美国自由的故事》(商务印书馆2002年10月版)一书后,我立刻被书名所吸引,一口气将之读完,已经很久没有读到这样一本让人如此激动的书了。掩卷之后,不禁要写点感想。
17世纪以来,在西方世界,自由和自由主义成为非常重要的思想资源,通过自由的引导,最终确立起了自由的社会体制。而美国则是把这种自由高扬到极致的国家,是自由的动力,推动着美国一跃而成为世界的最强国。与此同时,美利坚民族也把自由变成为自己的民族特性,并把自己的国家建构成这样的形象,她是世界上最为自由的国度,她是人类自由的“避难所”,总之,她似乎就是自由的化身或自由本身。
当我们不再仅仅从政治哲学的视角来讨论自由和自由主义的时候,当我们转换研究问题的方式的时候,我们就不会为美国这种“显赫”的自由所迷惑。一旦我们把抽象的自由主义理论还原为实际的历史进程,则能够在一个长时段中,更加清楚地看到美国是如何从英国那里接受了自由的思想,然后演绎成为了自己的独特表达,并在历史的演进中,形成了美国式的自由。所以,自由如同本原的存在,但对其理解的方式却不同。如果说自由是多维的,那么,美利坚民族在培育自由的大树的过程中,张扬了自由的哪些内容,而又压抑了什么内容;如果说自由是流动的,那么,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中,美利坚民族则对之添加了什么,减少了什么。而埃里克。方纳的书就为我们描绘了自由不断发展和变化这样一幅丰富多彩的画卷。
历史是人所创造的,美国自由成长的历史也同样是如此。什么是自由,一旦自由从普遍性的抽象权利变成为实际内容的展开与实现时,我们便会发现,从1776年美国建国开始至今,在两百多年中,不同的阶层、团体、性别对自由都有着不同的理解,并为自由的成长作出了努力。独立战争后,当美国作为一个国家获得了自由时,奴隶制的存在依然使黑人处于“奴役”的不自由状态;当所有的男性都获得了自由的时候,而女性却始终没有得到应该具有的自由权利;当资本家获得了“市场经济”的自由之后,与此相对照,则是工人阶级没有劳动的“自由”;在冷战时期,当美国宣称他们是自由的,而社会主义的苏联是专制独裁的时候,美国国内信仰社会主义者却因“麦卡锡主义”的盛行而被剥夺了基本的权利和自由。因此,在自由成长的历史中,尽管自由被开国元勋们定义为是人的不可剥夺的普遍权利,这个民族也在分享着某种共同的自由。但与此同时,自由又是分裂的和冲突的,不同的人群都从各自的角度来理解自由、定义自由和争取自由。当我们说某个群体实现了自由,无异于说他们对自由的定义得到了承认,被提升到了合法性的地位。从这一意义上说,美利坚自由的成长和实现的历史并不是一马平川的坦途,而是在冲突、斗争、让步、妥协甚至退步等过程中实现的。同时,这些不同群体对自由的定义不仅扩展了自由的含义,而且也证明,在美国的历史中,自由包含的不是一个单一的思想,而是一个多元价值的复合体;它是多维度的,而非固定的;它被不断地叠加累积,而非一成不变。同样,不同的群体对它的不同定义也被长久地留存在了历史的记忆中,成为历史演进中不可或缺的思想资源,它从来就没有消失,它会在特定时代需要的时候再度登场。
于是,我们自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美国自由的不断成长和实现的动力在哪里?或者说在某个时期为什么这个集团、群体获得了自由等项权利,而另一个群体却丧失了这些。正如方纳所说,美国自由的故事不是一个简单的、描述一个又一个的群体如何相继争取到一套固定不变的权利的史诗性故事。那么,是什么社会条件限制了自由的实现,而又是在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下,人们实现了自由。这种条件是观念的,是政治的,还是物质的。在方纳看来,政治上的权力机制至关重要,实际上,争取自由的斗争就是不同的群体为控制国家权力的斗争,或者其要求被纳入权力机制的斗争。在独立战争后,白人的自由和权利都通过掌握和控制着国家的政治体制而确保了自己的自由,相反,黑人却没有这些足够的力量来实现这些,因此,他们的自由等一系列权利也就无从谈起。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讲,争取国家权力的斗争就显得如此重要,同样,一个政府必须要有这些集团的利益代表。由此推演,在任何一个国家内,其政府的全部行为都体现其“公共性”及其公正性,恐怕这是对国家和政府的过于理想化。这也就是说,当我们一提起美国的自由和民主时,我们必须要问,这是什么时候的自由,这是哪个群体的自由,我们不能大而化之的把美国的一切都等同于自由、民主,其实,事情没有如此简单。阅读方纳这本书的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打破了在我们头脑中所形成的对美国自由的“表象”,它使我们看到了在美国历史的进程中,在不同历史阶段中所展现出的自由的不同内容,各不相同的群体对自由的不同定义。实际上,只有在这种历史的演进中,我们才能领略自由相互博击和不断扩展的丰富性,找寻到什么是自由的定义。这样,当我们在说到美国的自由时,我们将会清醒地知晓,这是谁的自由,是作为普遍性的抽象的自由,还是某个群体认同的自由,还是其它。
近代以来,特别是在这二十多年中,我们一直对美国式的自由充满着为时空所阻隔的想象(Image),我们为自己建构起了这么一个表象。致使我们一讲到美国,情不自禁地就认为它是自由的。我们忽略或者忘记了这种自由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方纳的这本书无疑告诉了我们,早在美国建国之际,美利坚民族就把自己建构成为了一个无比自由的表象,而目前我们对这种自由的理解,在多大程度上究竟是我们某个群体的想象(Image)和再次建构,还是我们已经做出了正确的诠释,或者说是给出了我们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