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什的“欧洲三部曲”
相蓝欣
责任编辑 单雪菱
从20日到24日,小布什完成了他的“欧洲三部曲”。第一部有关布鲁塞尔———北约及欧盟总部之所在。这是一次工作访问。在那里,他认可了“一个强大的欧洲”。第二部有关美因兹。这是一次“过境访问”,匆匆6个小时,只为一晤德国总理施罗德。第三部有关布拉迪斯拉发。在斯洛伐克的首都,布什呆了整整一天,名为“国事访问”,实为晤面俄罗斯总统普京。
一大玄机三种策略
“三部曲”一路看下来,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一大玄机、三种策略。这一大玄机便是将欧洲纳入美国的总体战略,即将全球反恐战争意识形态化。
连任以来,布什就不断宣扬“为自由、民主而战”,不长的就职演说40多次提起“自由”,令人叹为观止。从布鲁塞尔到布拉迪斯拉发,这旋律同样贯串始终———“我们团结在人类最高贵的理念之下……伟大的使命日益明确,让我们开始‘跨大西洋联盟’的新纪元。”
这里,布什“大战略”的轮廓已然清楚———就是以意识形态化的反恐战争为手段,达到在全球范围内推进民主化的目标。对一位第二任的美国总统来说,这不只是政策取向的问题,更是对自身政治遗产进行定位的问题。
乐观的人们为“新纪元”感到兴奋。在他们看来,布什此行足以标志新保守主义的式微和多边主义的复苏;而现在,就像赖斯说的那样,“是外交的时候了”。遗憾的是,事实正好相反。从一开始,将“反恐”与“民主”捆绑作一处的就是新保守主义的信徒;而透视布什此行的几种策略,我们也确知此君并没有改行“多边”的意思。
策略之一指对欧盟,是为“以退为进”。在布鲁塞尔,布什首次承认欧洲一体化的重要性。这似乎是对后者的让步,其目的却仍旧是“扬北约,抑欧盟”。对于小布什的手段,法国媒体可谓了然于胸,它们不无揶揄地写道:“当政四年后,他突然发现了欧盟的存在,这其中必有玄机。”德国总理施罗德干脆“先发制人”,在小布什行前就提出———北约的架构已不再适应欧美关系的现状。扬此抑彼,华盛顿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在北约,法德的轴心作用远不如在欧盟中来得重要。
策略之二指对“老欧洲”,可谓“欲擒故纵”。在美因兹,布什奏起了“大国下流”的主题曲,正式放弃“新老欧洲论”。为了这一出,白宫的阁僚们早早做了铺垫。先有此论的始作俑者拉姆斯菲尔德,跑到慕尼黑自我调侃:“(新老欧洲论)是老拉姆斯菲尔德的观点。”然后新任国务卿赖斯访欧,对此加以确认。
略有地缘政治常识的人都知道,美国没有、也不可能拒斥“分而治之”冲动,表面上放弃“新老”论调,实在是迫于两大压力:一是英国不断向“老欧洲”靠拢;二是“新欧洲”拒绝这样的定性———这些国家固然因跟随美国而获益,但却不会不明白它们的未来在欧盟。同时,它们也担心新保守主义的意识形态会将它们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之中。
策略之三指对俄罗斯,是为“既打又拉”。抵达欧洲的第一天,布什便指责俄“民主倒退”,亮出“打”的姿态;最后一天,他反与普京并肩出现在聚光灯下,强调与后者的“一致性”,正是“拉”。具体说,他一方面要借“民主”迫使普京在“反恐”问题(特别是与伊朗、叙利亚等有关的纷争)上让步;另一方面也想保持与普京那种特殊的、与美欧关系有别的亲密关系。不过,身为柔道“黑带”,普京并没有让对手占到太多便宜:他的民主照顾俄罗斯的传统和现实,他的国家也依然要向叙利亚出售武器。
这三种策略无疑是精心设计、环环相扣的,而整合其中的主线便是———将反恐战争意识形态化,并将欧洲纳入其轨道。
来自亚洲的“影子”
虽是“欧洲三部曲”,布什之意并非尽在欧洲。在一路花色与闪光灯的交错中,我们隐约可辨中国与日本的影子,虽然它们并未露面。
先说中国。布什再次明确反对欧盟解禁对华军售禁令,也再次碰壁。这因果本不奇怪,奇怪的只是布什的自讨没趣———他已明知欧盟不会让步,却还要在布鲁塞尔大谈此事,以至于话音刚落,希拉克就针锋相对:“(禁令)已不合时宜。”
如此这般,只能理解为布什“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开始,小布什对中欧战略伙伴关系的快速发展并不怎么在意;但伊拉克战争前夕,中欧协调所展示的力量终令他无法继续漠视。第二任伊始,小布什便着手化解这种默契,“军售问题”正是这样一个引子。即便不能阻止欧盟解除禁令,他也要欧洲明白———“东亚-太平洋”事务是美国的事务,不容他人任意插手。
再看日本。伊拉克战争浪掷了美国的“软实力”,华盛顿的国际声誉一落千丈。惟美国马首是瞻的日本也由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国内反对向伊拉克派兵的声浪更是此起彼伏。而上述将反恐战争意识形态化的“大战略”却亟需日本配合———没有后者的参与,华盛顿便无从打造冷战式的“西方一致”。为此,布什身在欧洲,仍不忘声援日本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
值得一提的还有小布什此行对中日关系的影响。近年来,中国通过发展与欧洲的关系,走活了对外战略的一盘棋。惟一令人担忧的只是与日本之间日复一日的僵局。后者在美国的鼓励下,对中国的看法日益“符号化”,猜忌的一面渐渐占据上风。在这个意义上,布什的“欧洲三部曲”曲调若何,也将左右东京日后的对华政策。
质言之,布什此行虽不过五天的时间,却注定是牵动世界格局的大事情。这里,我们不妨尝试评估一下其效用———“欧洲三部曲”算不算成功?
虚空的成功
应该承认,布什此行在大西洋间营造了一种“春江水暖”的气氛,美欧关系开始实质性的修复。不过,从实际成果来看,这次访问的内容却十分空泛。双方在争执的几个关键点上,均未作出任何实质性的让步。
首先,双方对“9·11”以来所发生的国际危机的定义不同。美国力主打一场“全球反恐战争”,而法德等欧盟主要国家则不以为然———在它们看来,这种“打”法正是危机的诱因之一。事实上,不只官方,多数欧洲民众都认为,“倒萨行动”只是因为美国对恐怖主义的现实不理解。在其乐融融的欢会中,布什与他的欧洲“朋友”都提出了摒弃前嫌的想法,但拥抱过后,分歧依旧,世界于他们依然是两样。
其次,尽管首次承认欧盟作为独立的政治实体在国际舞台上的作用,小布什的基本态度仍然倾向于单极世界体系和单边主义外交。华盛顿对所谓“多极体系只能暂时防止战争,单极结构才能维持永久和平”的信仰丝毫未见动摇。于是,明察秋毫的欧洲人,在与布什把酒言欢的时候,总也忘不了说一说“单极”的不是。就像欧盟主席巴罗佐在称颂美欧关系时说的那样,“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单方面地维持世界秩序”。
再次,欧洲一体化的实践已经开始产生一整套与美国式民主不同的民主思路。在美国,流行的仍是建立在个人权利至上基础上的民主理论,其间更受神学的影响,具有某种“非此即彼”的极端色彩。而在欧洲,二战以来,人们渐渐以社群主义界定权力,一种新型的民主理论浮出水面。它没有神学的极端色彩,强调“多元”与“包容”,难免会同美国式民主南辕北辙。可以说,伊拉克战争中浮现的美欧分裂远远超出了外交政策的层面,而根本是两种民主理念的较量,并凸现着大西洋两岸对国家制度、国际体系的不同读解。
这里,我们大概可以说,布什演绎“欧洲三部曲”的成果有限得很,很多时候都是事倍功半。而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他对美欧关系裂痕的深度缺乏足够的认识。欧洲决策者和评论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地基已经移动”,他们觉得与美国人早“不在一间屋子里说话”。也就是说,双方观察世界和对方的出发点都已经错位,大西洋的断裂无可挽回地扩张。
当然,换一个角度看,小布什此行又是双方都需要的。美国在国际声望大跌之后,需要欧洲的“友谊”以蓄养“软实力”。而欧洲则需要一次与美国平等的对话———欧洲果真要成为这世界的一极,它就必须证明自己可以与美国平起平坐,而不是仰人鼻息。
在某种程度上,美欧都开始意识到,它们在冷战期间那种必须的“婚姻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而布什此行可以说是“善后”行动的开始。双方由于长期分居,经济独立核算以及“无子女纠纷”,“离婚”过程也就显得相当简单。不过,即使都有“好聚好散”的心意,美欧也都希望在善后的过程中作出对自己有利的安排。冷战中的“西方”已经烟消云散,而小布什推销其“大战略”的好戏,就算演到第四、第五部,恐怕也无济于事。
(作者系美国国会图书馆亨利·基辛格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