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弥赛亚意识》出版
《俄罗斯的弥赛亚意识》出版
中心兼职研究员郭小丽老师的专著《俄罗斯的弥赛亚意识》,由人民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俄罗斯研究中心的一大特色是跨学科的研究,从不同的角度(政治、经济、外交、社会人文等方面),对俄罗斯的历史与当前问题进行深入的剖析。中心兼职研究员郭小丽老师的研究方向为俄罗斯社会与文化及中俄文化对比。以下是本书的序言部分。
俄罗斯研究有多种视角,其研究方法也不拘一律。从文化观念切入国别研究就是一种尝试。[1][1]这种方法是把文化观念作为具体的研究单位,对民族的思想史进行结构的和解构的分析。任何一种民族思想都由若干文化观念组成,因此,把文化观念作为研究单位,就可以把纷繁复杂的思想文化体系化整为零,“各个击破”地剖析民族的思想史。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俄罗斯思想就是由“弥赛亚意识”、“聚议性”、“大一统”等诸多文化观念组成的。这些观念之间既存在本质区别,又相互发生渗透和作用,最终综合在一起,共同构成有别于他者民族思想的俄罗斯思想体系。
毋庸置疑,任何一个孤立的文化观念都不能穷尽俄罗斯思想的全部内涵。尽管如此,在众多的文化观念中,仍有某些核心观念,研究它们及其相互关系,便可以尝试着去理解“理智无法企及的俄罗斯”(丘特切夫语)。弥赛亚意识便是这样一种核心观念。当然,这种研究甚为庞杂,且与反对“宏大叙事”的后现代潮流不大合拍。但研究可以有很多视角,这里只是选择最为主要的内容作为切入点,审视前因后果,再由果究因,以图从思想发展和社会发展的既成事实中找出一些规律,勾勒出变化的大致景象,不求事无巨细和面面俱到。
弥赛亚(希伯来文Mashiah,古希腊文Messiaj,俄文Помазанник)原本是个宗教概念,意为“受膏者”。古犹太人封立君主和祭司时,受封者额上被敷以膏油,表示他可以与上帝沟通。犹太亡国后,传说上帝将派遣一位“受膏者”(即弥赛亚)来复兴国家,于是亦称“复国救主”为弥赛亚。植根于犹太教的基督教把基督耶稣视作弥赛亚,末日到来时,基督二次降临,拯救所有的信徒,历史将迈进千禧年(千年王国)。因此,弥赛亚意识与末世论、神选、拯救、千禧年等特殊宗教理念密不可分,是众多观念的综合体。然而,所有的弥赛亚意识都包括两个最基本的核心内容,并阶段性地在基督教世界中体现出来:其一是对世界终极问题的思考;其二是人选问题—谁是解决世界终极问题的人选;此二者都与绝对(上帝)密切相关,因此,任何一种弥赛亚意识从根本上说都是宗教意识的产物。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弥赛亚意识是个单纯的宗教概念,从宗教视角就可以揭示其本质。在俄罗斯,弥赛亚意识对社会政治、哲学以及整个民族文化价值观的影响使得它获得了特殊的性质,这是一个集宗教、哲学、社会、政治等因素于一身的复杂概念,也是俄罗斯民族思想的核心理念。
一般认为,在此前一千年的俄罗斯历史中,民族思想曾有四种明确的表达方式:1)神圣罗斯;2)莫斯科第三罗马说;3)东正教、君主专制、人民性;4)我们的目的是全世界共产主义。当历史的车轮驶入21世纪的时候,俄罗斯提出了第五个明确的民族思想—强国思想(又称普京的俄罗斯新思想)。这些表达方式之间有没有内在联系?贯穿俄罗斯民族思想的主线是什么?下面分别分析。
第一,神圣罗斯;俄罗斯思想的发端可追溯到11世纪,督主教伊拉利昂在《法与神赐说》(1037-1050年)中最早表达了民族的自我意识。作者认为,第一个接近上帝的是犹太人,最后一个接近上帝的是罗斯人。[2][2]而上帝青睐最后一个。这种思维逻辑源自《圣经》,书中多处重复这样的思想:最后一个就是第一个,第一个就是最后一个。[3][3]最后一个加入基督教的罗斯民族不是普通的民族,而是一个新的、神选的民族。“人类的上帝光顾了我们的大地”。[4][4]居住在这片大地上的民族最终会向世界道出自己神圣的“言说”。[5][5]可以说,伊拉里昂第一个提出了罗斯的使命及其在世界历史中的地位问题。古罗斯另一部典籍《往年纪事》同样渗透着神选理念,作者涅斯托尔通过对祖国历史的描绘,传达出这样一种思想:罗斯的历史不是普通民族的历史,而是《圣经》故事在人类历史中的再现。罗斯人民是上帝的选民,罗斯的历史是“神选民族的历史”。[6][6]第一部罗斯法典《罗斯真理》同样强调了古罗斯的神圣和神选理念。到了蒙古统治时期,神圣理念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所增强,因为人们把苦难当成天降大任于斯的先兆,认为这是上帝的考验和惩罚,是神圣的苦难,表明罗斯民族是继犹太民族之后的上帝选民。
第二,“第三罗马”说;15世纪,蒙古鞑靼人被罗斯人打败,巧合的是,1453年曾经不可一世的拜占庭帝国也告消亡。在罗斯人看来,拜占庭由于背叛上帝唯一正宗宗教而遭到毁灭,世界上只有一个民族有资格做东正教的下一个载体,那就是俄罗斯。于是,费洛菲伊修士上书沙皇,提出“第三罗马”说(西罗马帝国被视为第一罗马,拜占庭被视作第二罗马):“所有的王国都将因信仰不纯而被淹没,而新的俄罗斯的王国将成为东正教的顶梁柱……所有信奉基督正教的王国聚集在您的帝国,在普天下您是唯一的基督教沙皇。您可知道,虔敬上帝的君主,所有的基督教王国都统归于您,两个罗马先后衰落了,第三罗马(莫斯科)正屹立着,第四个罗马不会再有。您的基督教王国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7][7]他认为,俄罗斯作为最后一个罗马,作为世界上唯一正宗信仰的载体,应担负起拯救世界的使命和责任,让全世界人民免受邪教侵害,并带领他们走向上帝之国。“第三罗马”说这一本文符号的内涵便是弥赛亚意识。从此,成为世界大国和拯救世界的理念便堂而皇之地成为俄罗斯思想的核心内容,也成为民族社会政治实践的理论基础和指导方针。
第三,三位一体说;俄罗斯的国民教育大臣乌瓦洛夫于1833年提出了“东正教、君主专制、人民性”的官方理论,这种“三位一体”的思想以文学和形而上的宗教哲学面貌体现出来。[8][8]简单地说,所谓“三位一体是指:第一,东正教是唯一正统的、上帝的宗教。第二,君主不是外在于人民的独立现象,他与人民一体。第三,有了君主这位救世主,人民才完整而坚强有力,才可以走出苦难,得到拯救。第四,俄罗斯君主的独特性以及人民对他的信仰使得俄罗斯民族的历史与众不同。于是,东正教、君主与人民便组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共同完成上帝赋予的世界使命。这种思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索洛维约夫、别尔嘉耶夫等人的作品中有着充分论述。苏联解体前后,有人重新提出这种思想模式,尤其是普京执政之后,三位一体的概念继19世纪之后被再度引起关注。
第四,“我们的目的是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苏联时期的主导性思想就是把俄国革命像种子一样传遍欧洲和整个世界,“苏维埃--世界的灯塔”、“苏联是全人类的解放者”等一系列口号就是苏联时期弥赛亚意识的体现。此时,弥赛亚意识经过千年的洗礼,已经渗透到俄罗斯民族的血脉之中,它已无需以任何宗教为借口或外衣,便可直接在社会生活中发挥自己的功能。因此,别尔嘉耶夫在“第三罗马”说中看到俄罗斯共产主义的渊源:“俄罗斯人民没能实现莫斯科作为第三罗马的理念。17世纪的宗教分裂显示出,莫斯科王国并不是第三罗马。当然,彼得的帝国更没有实现第三罗马……”然而,随着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俄罗斯人的命运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在俄罗斯,取代第三罗马的是第三国际的实现。而且,第三罗马的诸多特点转移到了第三国际身上。第三国际也是神圣的王国,同样建立在一个正宗的信仰基础上。西方人不懂得,其实第三国际并不是共产国际,而是俄罗斯的民族思想。”[9][9]别尔嘉耶夫接而明确指出了俄罗斯共产主义的内涵和起源:“俄罗斯共产主义比大家惯于认为的更具传统性,是古老的俄罗斯弥赛亚意识的转化和变形。”[10][10]当然,别尔嘉耶夫对“共产主义”概念本身的理解还有待商榷,[11][11]但有一点毋庸置疑,苏联所实践的马克思主义并非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而是被俄国化、具有俄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苏联“世界革命”的理想确实具有救世主义情结。这样,在反宗教的苏联时期,弥赛亚意识已经变成一种集体潜意识,在与马克思主义进行对话中与之产生共鸣,于是,马克思主义遂成为“具有苏联特色的马克思主义”。从这个意义上讲,苏联的解体并不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的失败。
综上所述,俄罗斯民族思想的四种表达法有一个共同点:都强调俄罗斯的“神圣性”或“独特性”,强调本民族拯救世界的历史使命,强调俄罗斯的“大国”地位,而这恰恰就是弥赛亚意识的主要内涵。做强大的国家是完成救世使命的重要条件和有力保障,国家不强大,拯救世界便无从谈起。从这个意义上讲,普京的新思想—强国思想正是植根于千百年来的俄罗斯思想,与弥赛亚意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思想浓缩在2000年普京签署生效的俄罗斯国歌歌词中,更表现他在2008年对2020年的展望中:俄罗斯人民永远追求世界第一,俄罗斯民族性格中有一种战胜敌人的永恒精神。[12][12]弥赛亚意识就这样承载着千年以来俄罗斯思想的核心价值理念。尽管它矛盾重重且屡遭重创,但仍顽强地生存在俄罗斯思想领域。无论人们为之感到骄傲,还是因之不能实现而感到痛心疾首,毋庸置疑的是,俄罗斯人永远坚信本民族的使命,坚信俄罗斯民族应该向世界道出“自己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