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昕:俄乡纪行|被乌克兰危机改变的九个世界政治趋势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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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昕:俄乡纪行|被乌克兰危机改变的九个世界政治趋势
张昕/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学者
由乌克兰危机引出的“普京主义”原则,既是对俄罗斯自身文明和国际定位的调整,也直接挑战了建筑在二战和冷战基础上的现行国际秩序,对后者的若干基础原则和一系列核心概念,俄罗斯都作出了自己的解释,并且努力将这些解释一般化。这些概念包括:主权、领土完整、合法性、国际正义和民族自决等。
(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作为基石的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受到挑战,可能只适用于有自我保护能力的大国和得到大国保护的盟国,而剩余的小国则没有基本的保障。国际政治将部分回归20世纪初期的特征:“势力范围”的概念在事实上回归和强化,结盟政治的重要性上升,民族国家独自决策的空间和能力趋于下降,国际法和国际制度的作用也会下降。大量后发展国家在不具备欧洲式民族国家形成的基础上接受了民族国家的政治构建形式,这些国家“前民族国家”时期的传统和历史遗存的重要性,将会在现有国家间关系中进一步凸显。
(二)文明基础上的身份认同。
“普京主义”原则中对建立在包括族群、宗教、语言等标准基础上的身份认同,比对民族国家政治实体成员的身份赋予更高的重要性,这对传统民族国家内部公民对于国家的忠诚和民族国家对外的独立性来说,都是重要修正。同时,对于乌克兰建立在文明原则上的干预主义也超越了现有的法律基础上的干预原则——虽然后者也在实践中经常被违背。
(三)西方与非西方国家。
虽然“普京主义”原则对于现有国际秩序的影响远没有得到大多数国际社会成员的普遍认可,但那些置身事外的非西方国家对西欧和美国作为国际秩序的维护者和仲裁者的认可度也在下降。
在2014年3月27日进行的联合国大会关于乌克兰问题的投票中,只有52%的联大成员支持这个谴责俄罗斯在乌克兰行为的动议,包括阿根廷、印度、巴西、南非在内的西方核心国家普遍认可的民主国家也都投了弃权票。联合国投票结果显示,许多国家视乌克兰冲突为不同权力集团之间的冲突,而不是民主与专制之间或者不同价值观之间的竞争,更没有接受西方国家自认为的“自由国际秩序”捍卫者的身份。大多数国家对于俄罗斯的部分行为和表达虽然有保留和不满,但这完全没有影响这些国家和俄罗斯一样认为在现有的国际体系里西方国家享有不合理的优势地位,其行为也丧失了广泛的道义合法性。
(四)制裁与平行体系。
进入21世纪,在中东和北非,从利比亚、伊拉克到伊朗,美国和部分西方国家频繁使用经济制裁作为施展自己政治强力的最佳工具,但是近期美国和欧洲对于俄罗斯这个世界第9大经济体、拥有相当工业化基础的能源大国不断升级的制裁则可能决定经济制裁未来作为对外经济强制手段的有效性。
俄罗斯应对制裁上已经作出诸多努力:在国际金融、国际储备和支付体系寻找“去美元”的可能,在欧美传统贸易伙伴以外加速建立新的贸易渠道和自由贸易区,在能源领域建立自己主导的交易体系等等。这些尝试预示包括俄罗斯在内的所谓“受威胁者的联盟”会继续努力摆脱现有国际经济体系的对他们的制约,一个与现有体系平行的替代体系可能由此出现。
(五)能源。
毫无疑问,乌克兰危机将迫使欧洲进一步加速减少对于俄罗斯能源的依赖,由此传统能源输出中心中东和北非在世界能源市场上的地位会有所上升,欧洲近期的能源多样化选择包括:提升伊朗的能源地位、增加利比亚现有的产能、开发伊拉克的库尔德人控制区、通过土耳其的新能源管线等。乌克兰危机也将影响北美、北极地区能源开发的利益算计,有可能加快北美能源对外开放速度、刺激北美页岩油气等新能源源头的开发、加快俄罗斯对于北极地区能源的勘探和开发速度。
(六)欧亚空间。
“普京主义”本质上为俄罗斯在后苏联空间构想中的主导地位勾勒出了一个蓝图,但是其中关于“俄罗斯世界”的论述、尤其是背后的文化叙述,和欧亚政治空间内部族群、语言、宗教的高度复杂现实之间存在紧张关系。“普京主义”可能会让欧亚空间内的其他国家对于俄罗斯目前追求的欧亚空间进一步经济一体化、政治一体化的构想产生更多质疑。但同时,近期俄罗斯面对经济制裁的一系列应对措施一方面给欧亚空间内的其他国家提供了和俄罗斯谈判时的筹码,另一方面又给中期内加快欧亚经济一体化提供了更高的经济合理性。
(七)亚洲。
大多数亚洲国家在民族自决和坚守主权的选择中间更倾向于后者,对于来自外部尤其是西方力量干预的反感占据了上风,因此对于乌克兰危机对于主权观念的冲击反应并不强。欧洲地缘政治景观里欧美联手制约俄罗斯的局面在亚洲会呈现出不同形态:中、俄、美相对独立的相互合作与竞争关系会更清晰,部分亚洲国家(包括现有西方的盟国,如日本和韩国)可能会加速争取俄罗斯支持,加强各自与俄罗斯这个传统上的外部大国的战略关系。俄罗斯加速自己东向战略将使得亚洲的地缘政治前景更加多样复杂。
(八)欧洲。
对俄政策一直是欧盟对外政策上最具撕裂性的政策之一,乌克兰危机和此后欧美的反制措施进一步凸显欧洲内部在对俄态度上缺少统一思维和有力领导,无论是德、法、波的“魏玛三角”还是匈、斯、捷、波四国的“维谢格拉德集团”在危机管理和“东部伙伴”计划上都无力提供相应的领导能力。乌克兰危机会在欧洲统一能源政策和进一步东扩政策上继续撕扯欧洲的政治架构和对于欧洲未来定位的共识,甚至加剧欧洲内部政治经济的全面危机。
(九)新冷战。
“新冷战”出现的可能性被夸大:俄罗斯本身的实力不复苏联,无力单独全面对峙西方这个“反题” 。但在任何类似新冷战的情景中,俄罗斯都会努力利用非意识形态的标准和话语寻求其他非西方力量的联合;包括加快之前已经设定的面对亚太地区的东进步伐。
如果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前后提出、并系统化的这一套原则从文本和话语转化成实际的政策实践和政治选择,其结果则有可能如欧洲理事会主席赫尔曼•范龙佩在克里米亚事件之后感叹的那样:“世界将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了”。